□张家灼 仙风山的芒草花又开了,一片片,一簇簇,漫山遍野,把秋天的山峦染成一片绒白。 芒草,应该算得上是周宁当地最常见的植物之一,田野山川,路边岸上,山巅溪滩,哪怕是一堵残垣,甚至是崖缝间,只要有一丝泥土的气息,他都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丛丛,热烈而倔强。 芒,也叫芒草、白薇、芭茅等,是禾木科芒属多年生苇状草本,很多人会把它与芦苇混淆起来,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茎秆,芦苇茎秆中是空的,而芒草的是实心的;芦苇主要长于水边,而芒草则基本上是哪儿都长。 《本草纲目》载:“此物有毒,食之令人迷惘,故名‘芒’”。 毒性我们没见过,但他那锯齿状的芒叶,总是让年少的我们受罪,胳膊、小腿肚子,没少被这叶片割过,这让来自农村的我们记忆深刻,而大哥哥大姐姐就会趁机教育我们,记住,鲁班发明锯子的灵感,就来自这里。 芒草的生长速度堪称惊人,而且不分地点,这不得不让人赞叹其生命力的旺盛。小时候要帮助大人干农活,锄草是基本活,芒草根系发达,一头扎入土中,须挖得很深才能将其掘起,而我力气小,只能挖至浅土层,最后,扔了锄头,用双手使劲地拔,有时,用力过猛,一屁股跌坐地上。那时,心里常会纳闷地想,什么时候地里不长草,只长庄稼,那该多好呀! 想想,庄稼本身也是草,只是不同的草,不同的功用罢了。芒草长至茂盛的夏秋季节,找到肥壮的,剥开外叶,会露出里面的芒草芯,白嫩细长,闻之,带着淡淡的草香,竟是羊膻味的克星。炖煮羊肉时,撒上一把新鲜的芒草芯,煮出的羊肉无丝毫的膻味,汤汁鲜美,清香自然。 芒草是牛的绝佳草料。每年春耕开始,首先要犁田,那时候整个村里,就一两头牛,要挨家轮流犁田。为了让牛能吃好,有力气干活,前一天的清晨,天空还挂着星星,父亲就出发了,背着砍刀,扛着扁担,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至偏远的山林里,才砍回一担碧嫩的芒草。傍晚,父亲要到别人家,将那只刚犁完田的牛牵至家门口,拴在木桩上,让他吃个够,第二天好下田。那时,我们就挤在木桩前,看牛悠闲地嚼着芒草,小伙伴们手里抓着芒草,轮流往牛的大嘴巴送,牛挺不客气的,伸出舌头一把卷进嘴里,大口嚼着,牛尾巴一甩一甩,挺惬意。 仙风山的芒草,几乎是裹着山体成长的,特别是葭池塘那一带,依着山峦,似一片硕大的缦布,无边无际的,神奇的葭池塘,漫山遍野的芒花,“蒹葭苍苍、芒花如霜”的完美诗境,风吹过,芒花摇曳着身姿,翩跹起舞,如梦如幻。 老家的后山,也有一大片的芒草,小时候,每至深秋时节,母亲便会叫我们兄弟俩上山去割芒草制扫帚。我们成捆成捆地将芒花砍回,晒干后,剥去多余的芒叶,除去芒花毛茸茸的絮,拌落芒草籽,余下的,就看母亲了。母亲用她灵巧的双手,将一束束芒杆用细绳扎紧,几束摆在一起,再用粗点的绳子绑扎起来,绑成柱壮,茎头用刀斫平,最后再插入一根小木棍,一柄扫帚便完工了。这样的扫帚,环保、不惧水,扫地特干净,能用许久。 芒草还可做成茅草屋、草篮子,其絮可制成柔软的枕头,可以说,全身都是宝,而用芒草做的鞋,却也是舒适轻便至极。照理说,芒草鞋应是乡野村夫着之居多,可史上却有这么一位乐天派文人,穿着芒草鞋,在微冷的料峭春风中吟啸徐行,道出“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生真谛。这个人,就是北宋大文豪苏轼。 苏轼诗词书画俱绝,是北宋的大才子,然而纵观其一生,却是宦海沉浮,历尽坎坷,他在杭州西湖清淤筑堤,在密州捉蝗救助女婴,在徐州率军民防抗洪灾,他政绩卓著,然而,由于遭受小人陷害,被捕入狱,史称“乌台诗案”,100多天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开始了长达五年的贬谪生涯。 就像一阵秋风吹过,带着芒花随风而起,飘向四面八方,飘向遥远的他乡。苏轼多次被贬,甚至后人称其“不是在被贬的地方,就是在被贬的路上”,他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但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乐观地面对生活。1101年的三月,苏轼在离开海南返京途中,经镇江金山寺,看到好友李公麟为自己所绘的画像,写下《自题金山画像》,其中有一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此时离他逝世仅两个月。这三个地方,对他的政治生涯来说,是低谷期,更是伤心地,虽有遗憾,但无抱怨,正是这一阶段,形成了他创作的高峰,也造就了他的独特人生。 下一站是哪里,芒花未知,苏轼也未知,但只要落了地,扎了根,生命的旅程便又一次重启。就如那顽强生长的芒草,苏轼的一生,始终都在与命运抗争,每一次的贬谪,都是对他生命的一次洗礼,生命之光愈发熠熠生辉。海南,当时叫儋州,苏轼笑称为“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之地,但他淡然面对,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著书立说,讲学明道,传播文明,他首创美食“烤生蚝”,写信给儿子苏过:“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意思说,你千万不要到处嚼舌根,别让京城那帮孙子听到了,都要求贬到海南来,抢我生蚝吃! 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现代著名作家林语堂在《苏东坡传》最后结篇时说:“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就如一束芒花,飘过北宋的天空,飘过900多年的春夏秋冬,飘过大江南北万里神州,热烈地生长着,绽放着,温暖着每个人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