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去陈峭那天遇着大雾天,心中不免漠漠的。看过许多陈峭的照片,景随山变,境与云生,一直想能一睹风采,看来天不赐缘,今天只能是景外人了。浓浓的雾裹着车,车在雾中像条鱼游动,想起“雾海”这个词,感觉真是贴切,偶尔几丫树枝闪过,或许便是珊瑚。单调的视界,人便有了绻意,靠到椅背上便迷糊过去,恍惚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叫声,也便到了,睁开眼,车窗外还是白茫茫一片,打开车门,冷湿的雾气密密麻麻地往车里挤,不禁打一个激灵,吸进一口气,人居然清爽起来,好奇地再深吸一口气,竟然有松脂的味,幽幽淡淡,飘飘忽忽,急忙下了车,寻找这松脂味的出处。 我对松脂味有一种特殊的记忆。小时候跟堂叔制作过京胡琴筒,堂叔是当年村闽剧班的京胡手。堂叔锯下一节手腕粗的毛竹,拿来一块巴掌大的方形蛇皮,蛇皮周边穿上麻绳,然后用鱼肚胶加水熬成粘胶状,抹到竹筒的一头,把蛇皮罩上去,捂紧实,用麻绳一圈圈捆扎,再拉紧四周的麻绳,固定到竹筒另一头,如此放置到第二天,剪去蛇皮边角,一个京胡琴筒便制作完成。然后堂叔把铁条烧红在琴筒上穿出孔洞,装上旧琴杆、琴轴,安上琴弦,配上琴弓,便是一把京胡。当时堂叔拿来一块松脂,用火烧溶滴到刚做的琴筒上,然后举琴弓让马尾绕着松脂磨擦,就在这时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直沁肺腑,令人陶醉,堂叔说这是“松香气”。这香气一直留存在我记忆深处。堂叔是村闽剧班后台,拉京胡,京胡声尖细激越,很受我们孩子喜欢,我们常围着他的琴声转。长大后我有闻到松香气,就会想起堂叔,想起堂叔拉京胡,想起堂叔的闽剧班。 现在,我置身在这牛乳一样浓稠的雾气里,闻到淡淡幽幽的松香气,耳畔突然便响起堂叔那嘹亮激越的京胡声。堂叔的京胡声曾经穿透多少个有雾或者没雾月朗星稀的暗夜,带给大山里的村庄旮旯里的人家生活的热闹绵长的快乐。雾开始慢慢淡开,这时我看到朦胧的山边几棵随意生长的松树,苍郁的针叶尖挂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针叶里隐藏着琥珀色的松果,我知道松香气便是来自这里。这是山里的树,这是山村的气息,从前每个大山里的村庄,村头都会有几棵老树,有松、杉、楮、柯,走在弯弯曲曲坎坎坷坷的山路上,看到这样的树,就知道到了一个村。叔叔所在的村闽剧班,常在这样的山道走,沿着路上的一道道脚印,走进袅袅炊烟的村落,让他的京胡声和钪锵的锣鼓、高亢的唱腔一起,驱走大山里的寒冷和寂寞,让全村的每一个角落都盈荡着热闹和快乐,剧团走了这快乐还会绵延好些个日子。 我不知道叔叔是否来过陈峭,这时雾开始变化,山里的雾很奇异,会慢慢挤成一片一片,往山边退去,飘忽成云,有的像霓裳有的像飞奔的马群,就在这雾的变幻里,我惊讶地看到一个我记忆中的村庄。在山坳的斜坡,在叠叠梯田下,一排二排三排,一幢一幢又一幢,黄土的墙,黑陶的瓦,错错落落团在一起的房舍……我也似乎飘动了起来,轻盈的朝这个记忆中的村庄走去,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村庄了,常下乡看到的村庄不是墙颓屋废,就是水泥钢筋翻盖一新。我急促着,却又有意放缓着脚步,让湿漉漉的记忆在缓缓的步移里复苏。我踩的是一个个毛石块与泥土随意粘合的小路,路面铺展着先人描画的古老线条;路边石砌墙根上的泥土墙斑斑驳驳,爬着苍苔,也攀登着爬山虎;门框也老了,岁月刻出的线条像饱经风霜老人脸上的皱纹;屋上的陶瓦,黑都褪成了灰色,黑与白在时光里较量出原始的浑沌,几株枯草在瓦楞上摇曳,褐色的烟囱散开浓浓的烟,在淡去雾的沉沉天空下像古老的画…… 我想起童年的家乡,黄土墙根坐着太祖父,叭嗒叭嗒悠悠吸着竹根烟管,呛人的烟气让路过的老牛打了个喷嚏;木枋门框靠着太祖母,抱着竹火笼,脚边偎着一只黄狗,好像都睡着了,太祖母的三寸金莲在黄狗绒绒的皮毛里暖和着。井沿边女人蹲成一圈在洗衣服,远处的山垅里晃动着男人忙碌的身影;祖父背回一捆柴片,扔到门口的溪卵石路面,太祖母睁开眼,吸了吸口水,黄狗连眼皮都不抬,依然眯着眼一动不动,祖母拿来劈柴的斧头,递给祖父一条龙头布的汗巾,祖父擦汗的时候,挂着鼻涕的我们从小弄里跑过来,向祖父要野果吃,吃出满嘴的五颜六色。这时候,邻家挑豆腐去卖的姑姑回来了,说有外地的戏班子挑着担子进村了,我们抓上几个野果就往村头的宫里跑…… 我相信堂叔的闽剧班一定到过陈峭村,这是一个需要闽剧的村庄。当时堂叔的闽剧班是草头班,设备简陋,演员临时拼凑。农闲时,如春节前后,从外地请来一两个旦角、小生,搬出旧服装、器乐,凑上村里的老角色和新配角,戏班就搭成了。然后年轻的挑着几挑担子,沿着山路往山深处走,一路嘻嘻哈哈无限快活。一重山一重人,看到密匝匝的风水林,就是到了一个村庄,鼓起锣鼓,村里的人全都拥出来欢迎,村里的青年接过挑子放进宫庙或祠堂的戏台上,戏班的人员便被各家各户拉到家里用饭。那时有一句俗话说:“三年没见锣鼓面”,那年月寂寞大山里的村落,是多么渴望闽剧班喧天的鼓乐高亢的唱腔明亮的“汽灯”,驱赶走绵绵的寂寞、寒冷和黑暗。这样的大山里的村庄迎来戏班,其实不图看戏,只图那份拥挤、热闹和光亮。全村人都来了,台上唱戏,台下大人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孩子则在人缝间追逐嬉戏,戏场充满了快乐。戏班走了,送到村外,这份欢乐和热闹还会大家的回味里延续很长的日子。 如果让陈峭村这条水泥公路还原回原来的山路,陈峭便是我记忆中童年的村庄。我会找到堂叔坐在村祠堂戏台后台的位置,看到他专注的拉着京胡,淡淡的松香味弥满戏场;我会找到太祖父的墙根,靠着太祖母和黄狗的门框,祖父劈柴片的石头墩,母亲洗衣服的井台……云雾里的村庄,最容易滋生记忆,记忆中,我从小巷跑出来凑到太祖父的竹根烟管猛吸一口烟气,然后跑到太祖母脚边喷到黄狗鼻子上,狗打了个喷嚏,摇晃着脑袋站起来,太祖母斥责我们,我们才不怕,她三角粽一样的三寸金莲站起来像只鹤,走起来颤悠悠的,追不上我们。如果井沿边的母亲开口,我们就怕了,她会怂恿父亲从山上带回带刺的杉树枝抽打我们的两脚,打出一个个血点……人不能回到童年,生活不可能回到从前,但我们又多么的需要回忆,多么的需要那种淡淡的乡愁。陈峭是一座雕刻着记忆的村庄,是一座留住乡愁的村庄。 在这初春的雾和云里,陈峭村于我,是童年,是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