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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岭巡检司遗址 徐龙近 摄
浦源镇上洋村张彭八的“银王府” 徐龙近 摄
砌在芹溪村一口水井里的“隆庆封坑碑” 徐龙近 摄
宝丰银场古矿洞 徐龙近 摄
遗址中废弃的炼银工具 徐龙近 摄 □黄河清 郁郁青山,片片花海。这时的你,定然会注目凝神。 对面的山坡上,散落着一块块石头,直棱直棱,光亮光亮。一缕阳光直射而下,那点点银色,仿佛被阳光刺痛,顿时飞起来了,一丝丝,一段段,缠绕着,在山间,在眼前,不停地摇晃,不停地升腾……你醉了。 雄峻的大青山,娇柔的银草花,养眼,也养心。可是,千百年前,是谁最先知晓,在银草花下隐藏着的秘密。这秘密是宝藏,是芝麻开门。那么,谁是揭开银山神秘面纱的阿里巴巴? 东洋溪是周宁的母亲河,北宋元丰至元祐年间(1078―1094年),也许还更早些,一群人寻着银草花香,来到了东洋溪畔,他们伐木建屋,打石成碓,引水为力,拉开了凿矿炼银的序幕。当年,朝廷开办的银场一处在东洋里十四都郭洋(今七步镇郭洋村一带),设宝瑞银场;后来的另一处在十七都芹溪(今李墩镇芹溪村一带),设宝丰银场。一时间,东洋溪畔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繁华昌盛。 东洋溪畔的这些宝地“银缘”一直很好。宝瑞和宝丰银场从一开场就满地皆银,其中宝瑞银场产量一度摸高到年产44万两,成为北宋最大的银矿,仅银矿岁课额就占全国的32%,一度风光无限。虽然于四十年后宝瑞银脉衰竭无银而终,但宝丰接棒表现更好,不仅产量相差无几,而且延续一百多年丰产,且与宋代的繁华齐舞。据多位学界权威人士多年的研究论定:宋元明代,中国最大的白银产区在福建,中国最大的银矿在东洋溪畔。从郭洋的宝瑞,到芹溪的宝丰,再到官司的围城底,周宁古银矿在不同朝代都创造了多个同行业第一的奇迹,在鹫峰山脉的银脉圈里大放异彩,绘就了古中国精彩的银山画卷。 怀揣千年的梦想,去探寻先祖的足迹,沉重的脚步首先踏入了当年宝瑞银场地域——七步镇郭洋村海拔1307米的天山北侧牛头岗东北麓。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5年),朝廷派员在郭洋境内开办了宝瑞银场,郭洋村因此被标入《福建省历史地图北宋福建路》之中,成为周宁县最早进入中国地图册的村庄。明嘉靖版《宁德县志》记载:“宝瑞银场,在十八都郭洋,宋时与宝丰同发,罢或并而为一。本朝以矿脉断绝,遂不复发。”如今,郭洋的矿洞遗迹早已隐入历史的烟尘之中,很少有人再去理会那短暂的辉煌。 宝丰银场位于宝瑞银场西北面五十多公里处的李墩镇芹溪村圣银峰,宋元祐年间(1086―1093年)矿床被发现并开采。靖康年间(1126―1127年),宝瑞银场随着北宋王朝由盛而衰,矿脉枯竭,所有人员及设备并入宝丰银场。因此宝丰银场成为全国范围内,迄今权威认可的五大古银洞遗址之一,虽然2019年才进入国保,但不管于矿洞之数量及形态方面,还是于采矿技术和遗迹及文物完整性方面,都明显占尽优势而首屈一指,堪称中国首席古银矿。 沉重的脚步踏入芹溪村,村前是一片花海,溪流中有彩鳞翩跹。沿公路继续向山顶行进数百米,按路标指示走进深山,很快看到古矿洞。当我缓缓踏入矿洞的那一刻,一股潮湿且带着丝丝凉意的气息扑面而来。矿洞的入口狭窄而幽暗,似一张通往未知世界的神秘邀请函。我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手中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不定,只能勉强照亮前方几步之遥的崎岖矿道。矿洞内部昏暗而静谧,我似乎置身于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宇宙,阴暗而潮湿的洞穴处处弥漫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氛,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洞内的墙壁沾着黏滑的烟渍,如历经沧桑的老者的面庞,凹凸不平且布满岁月的刻痕。岩石上纵横交错的纹理,犹如古老的象形文字,在默默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有些地方,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洞顶悠悠滴落,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洞中宛如天籁,余音袅袅。脚下的地面湿滑泥泞,被一层滑溜溜的苔藓所覆盖,每走一步都需格外谨慎,生怕一个不经意间就狼狈滑倒在地。 随着逐渐深入矿洞,周围的环境愈发奇特诡谲。洞壁在灯光的映照下,散发出点点幽蓝深邃的光泽,透露出它们曾经见证过的岁月,让人置身于一个神秘的仙境。那些狭窄处身体与石壁的轻微摩擦,都能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洞中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愈发凝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紧张与期待。在黑暗里亦步亦趋不知走了多远,前面依然是黑洞洞的遗存,银子的魅影把我引入大山深腹,纯粹为了满足好奇心。当年是什么神力指引矿工找到大山腹地的矿藏?怎样确定洞口的位置以及开凿的方位?矿工在如此狭窄的岩洞里该如何作业?如此逼仄该如何烧爆?银脉有多宽多高多长?挖掘这样一个矿洞用了多少年?我一步一个疑问,但所有的疑问都是谜团。 最终还是没走到洞底,出洞后得知,这个洞叫圣银洞,深达350多米。在约12平方公里的矿区,宋朝至明朝的矿工在山体里留下至少340多个矿洞。当我重新沐浴在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之下,心中充盈着无尽的感慨。这次独特的穿行之旅,让我对历史的沧桑变迁、对自然的雄浑伟大有了更为深刻而真切的认识。那古老的银矿洞,将永远镶嵌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人生旅程中一段无比珍贵且熠熠生辉的经历。 沉重的脚步从县城出发,沿长安古道一路西行,这是一条通往政和以及更北的京都的要道,也被称为“白银古道”,宋元明朝圣银峰的无数白银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输往京都。朝廷为了税银的顺利征收,在麻岭段古道上还特别设置了巡检司。麻岭古道在仙风山麓,又长又陡,蜿蜒如麻花,因此称此岭为“麻岭”。巡检司就建在麻岭古道仙风山南面,坐西朝东,平面呈“品”字形,面宽两间13.3米,进深9.4米。那曾经威严的巡检司,历经了 600多年的风霜雪雨,如今只留下石砌的墙体,孤独地守望着这片土地。2022年11月,巡检司遗址被列入福建省第十批省级文保单位。 继续翻山越岭往西,经大桥头、仕洋、新厝、源头,达浦源镇官司村,全程20多公里。宝丰银场到了南宋晚期及元代渐趋没落,但始终没有彻底枯竭。到了明朝,随着朝廷对白银的需求愈加旺盛,宝丰银场再度迎来了鼎盛时期。从芹溪圣银峰往浦源等周边不停地开矿炼银。朝廷命中官、御史各一员督促炼银,官兵驻地设“官司”,后将驻地村取名官司村。围城底是官司村下属的一个自然村,离官司村只有3公里,这个村名可是有不小的来由:明嘉靖三十年(1551年)世宗皇帝钦赐张彭八敕令:“官司东南西北横直十里界内,给付福建福宁州宁德县十七都二图七甲上洋村,恩赐耆宾张彭八任意围城造府,掌管存积军粮,开坑凿矿,驻军保护,煽炼金银,护应对上富国恩光。……准奏。大明嘉靖三十年四月吉旦。”张彭八何许人也?居然钦命把一大片方圆十里官司界内的产银富矿区特批给他,任由他围城开采,还要官府派兵保护,不仅禁止他人偷矿,还规定不许任何官吏插手揩油。 如今,围城底村民都搬迁到了浦源镇深洋村。围城底繁华如梦,只留下崎岖的小路、墙头的茅草和空寂的院落,倍感凄凉。好在村口的古庙依然香烟缭绕,当年的财神似乎还在坚守着脚下的财富。从围城底往东十多公里,便是浦源的上洋村,顺着上洋街15号左侧13级台阶而下,经过一个厅亭,一座土木结构的古建筑呈现眼前,这就是张彭八的“银王府”。“银王府”其实并非一两座深宅大院,而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占地面积达3000多平方米。府邸背靠雄踞一方的仙风山,面前可远眺笔架山双峰,左右不远处环抱着金山和寿山,整个建筑群呈乌纱官帽状。“银王府”始建于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完工于嘉靖三十年(1551年),建造时间跨越两代人近50年时光。 历经500多年的悠悠岁月,“银王府”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那朱红色的大门,虽已褪去昔日的鲜艳,却依然庄重威严。进门就是一个方正的大天井,左右各拥一个圆形小天井,宁静而清幽。小小的天井,收纳着蓝天白云,也见证了四季的更迭。角落里的水缸,盛满了雨水,倒映着过往的烟云。门窗上的雕花,细腻而精美,每一道线条都诉说着匠人的巧思。看得久了,会恍惚觉得,时间似乎已经停驻了。主建筑分前、中、后三进,第一进门楼,两边连着小厅;第二进为正厅,即迎宾厅,两侧设为客堂;第三进之后一字横排,房屋与7个天井七透相连,称七透廊,其中的中透是藏银楼,收藏银制品及各类贵重物品,包括世所罕见的金猫、金扁担等。值得一提的是,府宅里面还专门建了一座书楼,可见一代银王十分重视文化教育,这种文化基因至今仍深深地渗透在上洋村3000多子孙的血液中。 张彭八,字延光,号明山,明成化廿三年(1487年)出生于上洋村。彭八自幼天资聪敏,才智过人。成年后身材高大,广额隆鼻,尤其是一副美髯,硬如钢丝,触之有声。他前期在老家炼铁,后来在福州开办人参行和金银行,无不做得顺风顺水,财源滚滚。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张彭八毅然关停了原有产业,将所有资金悉数投入更富有诱惑力的煽银大潮中。经过十来年的开矿煽银,张彭八积累了可观的财富,不仅在当地矿主中独占鳌头,在全国同行业中也独领风骚,因此引来了朝廷的注目。 此时的明朝由于官员腐败和常年征战,致使国库陷入严重的亏空而无法自拔。无奈之下,嘉靖廿九年(1550年),朝廷派特使唐汝楫奉旨向张彭八借银。唐汝楫乃嘉靖兵部、刑部、吏部尚书唐龙之子,嘉靖廿九年(1550年)的钦定状元,此时为翰林院修纂,司起草诏书、编撰国史等职。明世宗皇帝派当朝新科状元借银,可见其重视程度。而舍近求远来到偏乡僻壤的山区借银,则是为了掩人耳目、免生祸端。 非常人行非常事。当唐汝楫忧心忡忡、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来到上洋,代表朝廷向张彭八借银时,张彭八慨然应允,并把所有银两都捐献给国库。唐汝楫大为感动,当即拜张彭八为谊父。 唐汝楫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返京后,他立即将张彭八慷慨捐银之事向世宗皇帝做了禀报,于是便有了上述的那份敕令。这一敕命特权,把张彭八从一个普通私企抬高到等同于央企的至高身份,使张彭八团队如虎添翼,在银矿业从实力到地位都无出其右者。宝丰银场也由此迎来了一个“三千挑矿客,四万凿砂人”的崭新时代,在此后20多年时间里,书写了一部壮观的银王传奇。 明隆庆五年(1571年),由于银脉渐微,矿难不断,福建巡抚两院在芹溪村的进山路口竖立一块石碑,严禁在圣银楼开采银矿。这块碑被称为“隆庆封坑碑”,现在被砌在芹溪村的一口水井里。寻找古矿洞的旅程从围城底开始变得艰难,古驿道早已湮没在刚竹和茅草之中,往日的田园和菜地也演替成灌木林。与围城底比邻而居的白亭仔也是官司下属的一个自然村,属围城底范围,当年在白亭仔后山岗砌造炉楼,在1500米高山上建煽银楼。如今白亭仔村只有三五栋房屋,仅有一户人家偶尔居住,但散布在周边那淹没在藤草树丛中的残垣断壁,依稀可见旧时通往闽北要道的荣光。就像画龙点睛,白亭仔就是官司这幅画卷的点睛之笔。 过白亭仔自然村约3公里后,接连能见到两个古矿洞和一个银坑大裂谷,大裂谷足有20多米高,长达50多米,宽仅容一人通过。这个隐藏在小溪畔的一线天矿洞,被称为“银晶洞”,呈现着与普通矿洞迥然不同的品貌,为上升式明洞与水平式暗洞相接。前洞沿矿脉采掘直透崖顶,成为银矿中鲜见的“通天洞”。一缕阳光从洞口探下来,触目所及皆是闪闪银光与石英晶簇交相辉映,一切的景物都生动起来。 附近几百米是另一个大矿洞,风雨侵蚀着古老的矿洞,洞口的岩石已经风化,变得脆弱不堪。然而,即便如此,它依然屹立不倒,仿佛在坚守着那段历史的秘密。走进矿洞,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脚下的碎石和泥土,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喧嚣。斑驳的石壁上,依稀可见当年矿工们辛勤劳作的痕迹。那一道道深深的凿痕,像是岁月的皱纹,记录着曾经的艰辛与希望。进洞20多米后能看到一个“十字街”:比主矿洞略小的两条矿洞向左右两边延伸而去,继续往前10多米后又是类似的“十字街”,令人感叹此乃最繁华的矿洞世界。 围城里的采矿业盛极而衰,围城底却保留了下来。遗址中那些废弃的工具诸如炼银所需的磨盘、石锥、石臼,生锈的镐头、残破的矿车,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如同沉睡的历史见证者。它们曾是矿工们手中的得力伙伴,如今却早已被时光遗忘,静静地“收藏”在溪畔和山坳里,还有那十来栋黄墙黑瓦木构古屋歪歪扭扭地支撑着。唯有溪涧的流水始终不渝的清澈如初,滋养着一川草木。周宁古银矿,无论是宋采还是明采,无论是官办还是民办,至少是,我们的先祖,值得我们永远骄傲的先祖,他们有气吞山河的情怀,有开天辟地的勇力,有寻幽探微的智慧,有雄视天下的果敢……千年一梦,一梦千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