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沽  

一

“茶有真香！”句出宋君谟之《茶录》，若欲助其香，纵有龙脑和膏，仍易夺其真。然，周宁之行，始知茶香之外还有“真香”。

周宁，在云端，故事在云间漫开，这一味香滋养于云，从云端而来。

肖家龙窑，在萌源，在月亮山。传统制硋技艺是以“手把手、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承；传承对象是“子”或“徒”，即“父传子，子又传子”或“师传徒，徒又传徒”。肖家传统制硋技艺是以“父传子”的方式传承，一共传了八代。八代光阴，掐指一数，从道光年间算起，近二百年了。

初开的窑，散发出烈火的余温。肖家老师傅捧起一个盏，对着鼻子深情地嗅着，如同嗅着婴孩身上的乳香，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笑开了花，如十月绽放的金菊。我也拿起一个盏，嗅了嗅，有一抹奇特的熁泥香。

“为啥有奇香？”

“土好嘞！”肖家老师傅不假思索地回道。

云端上的高岭土，饱受云雾滋润，多一抹香，不足为奇。

二

上紫云，得爬坡，一路爬呀爬，要不，何来的“上”？

时，正值秋烘时节，徜徉在紫云村，一阵子秋风吹来，感觉浑身都凉飕飕的，不禁打了个激灵。有两辆房车栖于溪边，瞧那结起蛛网的车轮，是有些日子了，主人家貌似来避暑的。一问，果然中的。客从厦门来度假，年年来，入冬返回，如候鸟，图的是凉快，是新鲜的空气，是紫云土菜土茶的原香。

溪对岸山陡岩奇，树高林密，几朵白云缭绕峰尖，时散时聚，悠闲之极。有茶园点缀其间，畦小塝高，砾石累砌。若不细瞧，还不知山上有茶园咧！茶树共生，茶回归于林，香孕于原生态。一位文友用手机测了测茶园的海拔，已逾一千二百米，对于南方的茶园，这是在云端之端了。

一条黑犬倏地从我身边闪过，像是迎接它的主人。循影望去，一位老人从一座青瓦土墙的大厝里慢腾腾地走出来，黑犬在他的面前欢快地摇动着长尾巴。

“村里大产茶不？”

“以前大产，上担上府（建瓯），下担霍童。现在不了，采点自家吃。”

……

老人说得在理。对于这一方的古茶道我略知一二，五口通商前往上担，经上府，至崇安（武夷山），汇入万里茶路；五口通商后往下担，经霍童，至福州融入海丝之路。若在时间上溯源，这里曾是北苑贡茶的外山产地，“外山小种”名噪一时。

“六对六，七对七，锄头配锛刀，刺瓜押面豆……”平讲戏唱得明白，万物皆得讲究相称，门当户对讲的即是这个理。上上茶得配上上盏，这让我想起月山的盏。

窑变的盏，飘起云纹的裳，散发出奇特的熁泥香。用这盏盛紫云的茶，让盏香与茶香静静地交融，那该是一味怎样的真香？

三

北苑小团茶，出君谟之手，每饼黄金二两，一饼难求。茶贵盏尊，特别是窑变的兔毫、油滴云云，一盏难求。

循着茶香，可嗅得北苑贡茶的醇香。溯着萌源月亮山的窑火，一路寻来，可触摸硋窑的宋盏。硋窑，村民以制硋、烧硋、担硋为生，讨吃于硋，一座以硋命名的村庄。村周古硋窑遗址四五十条，随便一口窑开挖下去，硋器层叠着层，古窑重着古窑。四十多年前，在全国文物普查中被认定为宋代古窑址。

周宁宋瓷文化展示馆，不在周宁，在硋窑，在一座退休的小学校园里，老教室成为返岗的展厅。

我在一号窑出土的残器前驻足，展出的是大穿花大残碗，所幸碗底完整，穿插的花如云如浪，让人想起大碗茶浪在碗里的姿态。二号窑出土有一个完好的盖碗盖，仿定窑凤羽纹，还有一个窑伤茶壶盖，考古队专家推测出自北宋龙窑。若说壶为阴，盖为阳，那么眼前这一对盖子就是笑容可掬的千岁爷。映衬之下，老校园就显得年轻了。我努力地嗅着，经岁月长河的洗涤，已嗅不到丝毫的熁泥香，但嗅出了一丝冰凉感。我拍了一张照片收藏，却因反光而模糊了。这才顿悟，展品是展在玻璃展柜里的，隔着冰冷的玻璃能嗅到啥呢？噫！人若过于专注，就成了摆件。

操场的一角堆着一堆开路时挖出的硋器残片，作家禾源淘了一块窑伤残碗，碗上有舒展的缠云纹。依形推测，应该是一叠烧过火的碗，粘了，扔了，碎了！这一切都恰到好处，它粘得有度，碎得有形，似帆，又似谷马。次日，他在窑伤残碗上写下两个字——时光。

我感叹，千年的窑火，烧伤了今人的碗！

四

硋金、茶银架起一座木拱廊桥——三仙桥。

“上敬天来/下敬地/爹娘冇敬/敬何人……”前行的路上，我在一座石拱廊桥上遇到两位走桥的老妪，双目轻闭，脚踩禹步，口诵《谢娘经》，边走，边诵，边转箴。她俩说，来回得走七趟，诵经百遍，翻钱千张。还说，逢大日，求大吉得走古老的三仙桥……

三仙桥，原名澄明桥，位于禾溪村，落地于明成化年间，其生辰八字记载于禾溪《许氏族谱》。是古代寿宁通往上府茶盐古道上的一座地标木拱廊桥，亦桥、亦厝、亦亭的廊屋是担夫们重要的歇脚处。

我不关心三五组合编木结构的拱架，也不关心垫苗木为啥用相对软的木，而不用坚硬的石？更不在乎拱架上的苗间栓还剩下几枚。我注意到的是，全封闭廊屋上对开的矩形大窗，不似那些圆的、椭圆的、心形的、葫芦形的桥窗，好看却不实用。而这两排矩形大窗除了中间神龛部位外，其他的都对称开，一共十三个，简单又实用，宛如家居的窗，让人入桥如归家。事实上，三仙桥不但是村民们的嗑聊桥，散心所，心灵上的休闲空间，更是一个重要的议事场所，特别是遇上一些理不清的邻里纠纷，只要一方吼一声：“走，桥上说去！”不管多大的事都能在桥上迎刃而解。

五

云端有溪曰，溪口。宽溪窄口，锁的是一座村庄的出水口，聚的是一溪的福气。浅浅的溪，清清的水，可游、可踩、可泼，还可泛舟悠游，一个原生的亲水乐园！

一列老火车慢行溪边，一节一节红色的车厢沿溪拉开。文友们纷纷登车观光，车慢慢行，水悠悠流，一颗颗心随之慢下来。

有竹艺馆展示云间，展出的是赤岩村谢家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的竹艺藏品。一些多年未曾谋面的老手艺竹制品，如手包、梳妆盒、线篓、笔帘、茶叶罐等重新走进人们的视野。一组竹制动物引起文友们的兴趣，螳螂、蝗虫、金龟子、小乌龟、屎壳郎等都被把玩一番。在一组玩具、摆件前，我信手拿起一支单管竹笛，吹动了儿时的欢乐，还有双管的，那是没玩过的，这次都逐个玩耍过足了瘾。一位年轻的诗人，以一颗母亲之心为孩子扫下一组竹制小动物。可以想象，当一只只小动物从她的包里跳出来时，将给孩子带来怎样的惊喜？

竹，取出于云端，带着一股淡雅的清香，那是来自云端的馈赠。

云端有池曰，纯池。池边有座千年古寺，飞檐翘角竞飞，晨钟暮鼓不绝，又有长长的廊桥将一池之水锁得圆圆融融，抚慰着这一方人家的心灵。不远处，莲地的葡萄飘出玫瑰的香，有着妮娜皇后的雅。寻香而来，一个个葡萄棚如龙而行，衔接远山。待入得棚来，文友们都用力嗅着从小小的纸屋中飘溢出来的葡萄香。打开小小的纸屋，那些青绿色、玫瑰色的葡萄露出水嫩的脸，文友们争相拍照，我迫不及待地撷一颗入口就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