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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林盛 “春扯蕨,夏采菇,秋摘果,冬掘笋。”这古老的民谚,像一部代代相传的山野历法,勾勒着四季更迭的韵律。然而今年周宁的深秋,这部历法却失了准绳。时令已过寒露,县城熙攘的市集里,竹篮依旧盛着夏日的梦,蓝蔓菇、鸡肉菇、松树菇、围裙菇比比皆是。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礼记·月令》中的记载:“孟秋之月,天地始肃;仲秋之月,杀气浸盛。”可眼前的周宁山水,却像贪恋夏日的诗人,在秋风里延续着未尽的篇章。 “寒露”这日的下午,3点一过,我便如往常一般,走进城郊的缘福公园。山岭蜿蜒,枫香点染浅红,如少女微醺;茅草泛黄,透着秋意。然,阳光炙热,气温偏高。满头大汗的我,步行到第二座凉亭附近,路边一朵巴掌大的鸡肉菇赫然入目。我俯身细看,灰白菌盖微微隆起,带着初生的羞涩。粗壮的菌柄却已深扎土中,显露出沉稳的生命力。它孑然独立,不似炫耀,倒像个无心的信使,泄露了山峦的秘密。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赞叹菌菇乃“天地之灵气所钟”。我素被友人讥为“菇盲”,纵有珍品在前,也常视而不见。然这朵不期而遇的鸡肉菇,却在我心中泛起涟漪。山菇是喜欢群居的植物,既见其一,安知没有同伴?这心境,恰似武陵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因着一念好奇,便踏入一方洞天。 我小心拨开遮眼的树枝,试探着向林深处走去。光线骤暗,如踏时光之界。腐木与湿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是山林最本真的呼吸。蹲下身,待眼睛适应昏暗,景象便豁然开朗:倒木旁,几点赭色小伞怯怯探首;凤尾蕨下,几朵灰白菌子如胖婴相拥。愈往深处,收获愈丰。通体幽蓝的蓝蔓,似遗落的珐琅,在斑驳光影中泛着神秘;簇簇茶菇被斜阳镀上金边,温润如玉。 寻菇之乐,竟是层层递进的禅悦。寻觅时,心无杂念,目光如梳,整个人沉浸于与山的对话。不知道哪位诗人曾这样说过,“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活得从容。”此刻的我,何尝不是?发现时,忍不住取出手机,俯身寻找最佳角度,欲将这相逢凝为永恒。待拍摄尽兴,才小心翼翼地伸手采撷,指尖触到菌盖的微凉,轻轻一提,菌柄脆响,一股混合泥土与草木的异香弥漫开来。这实实在在的收获,远胜图像的留存。忽然明了古人为何要说“绝知此事要躬行”,有些生命的滋味,确需亲手触碰,方能品其真谛。 林光悄移,日影西斜。碎金般的光斑从叶隙间筛落,在铺满落叶的林地上勾勒出明暗交错的图案。就在这光影交错的刹那,我又遇见一丛茶菇,它们恰好被一束斜晖照亮,褐色的菌盖流转着琥珀般的莹润光泽,连内里细致的菌褶都纤毫毕现。这景象美得令人屏息,仿佛它们不是寻常蕈菌,而是林间正在举行秘仪的精灵。在拍摄的许多照片中,有一张最令我满意。远望,它仿佛是一座色彩恰到好处的蘑菇亭照;近观,画面中央那一株蘑菇,宛如寂静森林的君王。伞盖如丝绸般光滑,浸润着柔和的浅棕光泽。菌柄坚实挺拔,色彩从奶白渐次过渡至浅褐,温柔而沉稳。低角度的凝视,让这微小的生命,展露出堪比纪念碑的庄严与孤傲。 路上遇到一位讨青草药的老农对我说:“今年天公作怪,立秋后还这么暖和,山里竟然还有这些宝贝层出不穷。”当晚,山间的邂逅仍在心头萦绕,我敲打键盘,将这份感触凝成一首五律: 寒露秋光异,幽岑物候妍。 云根生玉伞,石罅袅茶烟。 拾趣千株采,倾囊万贯悬。 时乖偏地宝,何必问苍天。 写罢意犹未尽,又在诗下方添注:“寻找比拍摄好玩,拍摄比采菇有趣,采菇比品菇有味。”这看似寻常的感悟,是否道出了山野之趣的真谛?其实最珍贵的不是收获本身,而是寻觅过程中与山对话的每一个瞬间。我将这诗这文发在朋友圈与友人分享,不为炫耀,只为让这份山林的馈赠,在更多人心间泛起涟漪。 我虽在山中长大,小时候惯于伐薪掘树蔸,却唯独不怎么识野菇。“五月围裙、六月蓝蔓,七月乱杂,八月没一粒”,妻子的口诀朗朗上口,“猫仔头”“深肚脐”“灶伞”等古怪名目,如数家珍。她不忘告诫:“有菜不食菇!”山林慷慨,亦藏杀机,就如那“红面蓝蔓”,便是无情的冷面杀手。即便如此,我还是仿佛被山神蛊惑,一连几日往林中探访。说来也奇,那山似已识我,回回都慷慨展示新的珍藏。昨日寻过之处,今朝又冒新蕊;前日空寂的树根旁,转瞬便撑开盈盈小伞。我方始领悟,这不是偶然的幸运,而是我与山之间无言的契约。它见我诚心,便不再吝啬,将丰饶的生命力一点点袒露。 几日后,一个大雾初散的上午,我踩着湿润的山径,再次走进那片早已熟稔如知己的林子。乳白色的薄雾仍在林间流转,阳光从雾的间隙漏下,洒落成一道道柔和的光柱。我猫着腰穿过一片树林,却迟迟不见菇的踪影,心里正嘀咕着今天怕是要空手而归了。蹲下身来,刚想歇一歇,目光不经意扫向左侧远处,竟有十几朵松菇错落有致地散在落叶间。真正印证了“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老话。晨露浸润过的菌菇格外鲜活,每一顶菌盖都托着晶莹的露珠,在渐亮的天光里微微闪烁。粉嫩的菇蛋从落叶中探头探脑,那些刚撑开小伞、还未完全舒展的,尤其显得素净清雅;赭红的松菇色泽愈发深沉,就连最寻常的灰菇,也泛出一层珍珠般的光泽。 林间气息清冽甘甜,是雾气洗涤后的草木香,混合着泥土苏醒的芬芳。俯身细看,菌盖上的露珠里,竟倒映着整片微缩的森林。天光云影,枝叶交错,都在这一滴晨露中自成天地。雾渐散,阳光如瀑倾泻,整座山林仿佛刚从酣梦中醒来。那些沾着露珠的菌菇熠熠生辉,宛如大地写给天空的信笺。 下山时,手提的袋子,野菇散发着山野的清香。这香气让我想起千百年来,多少人在这样的清晨走进山林,与这些大地孕育的精灵相遇。厨房里,菇汤沸腾,蒸气氤氲。当汤碗端到面前,我竟一时不舍举箸,这碗中盛的,何止是自然的馈赠,更是一段与山对话的时光。 这个深秋,因与野菇的邂逅,变得丰盈。山,以其广博的襟怀,接纳我的探寻,也以其幽玄的方式,让我窥见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不在故纸堆中,不在言语里,而在每一次俯身的惊喜中,在每一朵破土而出的绽放里。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的喟叹,在这个与菇相遇的秋天,于我心中落定。而我终于在这不期然的丰饶里,读懂了山的部分秘密:那是一种超越草木枯荣的生机,一种涵容万物的、永不枯竭的生命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