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珊　　　　　　　　　　　　　　　　　　  

今年农历三月，阔别林公宫戏台多年的闽戏演出（老家人称人戏），经一位乡贤的资助，重又回到萌源村林公宫那个大戏台上。

多年没有闽戏演出的村庄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妈妈打电话跟我说：大家都去看“人戏”了，唯独你爸不去。我忙答应她，我会回家带爸去看戏的，您放心。因久病行动不便的父亲性情固执、孤僻，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但我不希望他错过家门口的大戏。

看“人戏”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年少时最美的事情，也曾是父母的心头好，所以少年时的我，总感觉萌源肖氏大祠堂或林公宫里面的戏台上，有魔法可以实现大家所有的愿望。

小时候由于我的身体不好，父亲非常反对我扎进人堆去看“人戏”，他会自己一个人去林公宫，母亲则默许我去看“人戏”，可是每当她忙完家里的琐事，准会错过“人戏”前面的“闹台戏”。所以我都是抓着爷爷的长衫袖子，跟随扛着长木凳的哥哥去林公宫看戏。由于个子小，与哥哥和爷爷坐在长木凳上，怎么伸长脖子也够不着演员的大蟒袍，能看见武生的帽子就不错了，只听得见戏台上声嘶力竭的喊打声。年龄稍长一点之后，我就早早吃完晚饭自个儿去林公宫，穿过一溜的瓜子摊、茶信摊，抢在大人的前面，沿着大天井旁的楼梯爬上看台，寻一个有利的位置，我知道不能站在大人后面，得靠着柱子，但不能让柱子挡住我的视线。

那时看“人戏”必定要看三天三夜，全程跟踪下来，台上的演员演得情切，台下的观众也听得入神，很多人虽然听不懂演唱的戏词，但后台的锣鼓一敲开，二胡拉响，幕布掀开，生旦净末丑只要露个头，乡民自然知道接下来的戏台上大概会演什么戏码。穿蟒袍的武生武功盖世，着青衣的正旦情恸天地，甩帽顶的小丑绝技服人，站在台前看着，纵使听不清词儿但也屏息听着，台上青衣的水袖挥舞着三生三世的情殇，婉转哀怨的演唱随着她下跪的姿势牵动着众人的视线以及我的泪水，看着看着，靠着柱子就默默流下泪水，浑然忘记周围的一切。

周宁其实也拥有自己的剧团以及丰富的民间文化。绝大多数山村都有自己的众厅或祠堂、林公宫，通常戏台就搭在祠堂、众厅或林公宫里，每年春耕前和秋收后是各剧团演出最频繁的季节，那些优秀民间剧团的演出，曾是多少山村最亮丽的风景，演绎的戏文是那么深入人心，而今随着时代的变迁，电视的普及，人口的外迁，能在家门口看到“真人演出”愈来愈少。

周宁比较经典悠久的剧团是六浦北路戏剧团，经过一百多年变迁，北路戏现今还一直坚持演出。

北路戏，俗称“乱弹”，它是由清代中叶传入福建的，与当地民间戏曲融合而成，逐渐变成一种独具魅力的地方戏曲声腔剧种。所谓“乱弹”，就是在演出当中，变换多种唱腔，同一本戏里面，其中的曲调就包含十多种或几十种，唱腔唱法辗转多变，各种唱腔在舞台上交替演出，完美融合，多姿多彩。但是若想要达到一定的境界，挥洒自如，没有几十年的坚持练嗓是不行的。

现今，周宁北路戏的传承人李孙只不但擅长表演京腔，连黄梅调、越剧吴腔、周宁评话腔也擅长，他会唱五十多种唱腔，有时同一场戏变幻着好几种唱腔、扮演性格迥异的人物、展示起伏的心情，就变幻不一样的脸谱和用不同的唱腔。京腔时高亢慷慨、黄梅调低沉婉转、慢板如深涧流水，春风拂面，尾韵悠长、快板吐字迅速如雷后大雨，一句话就把人的心情放在起吊机上，高高地吊起来又轻轻地放下来。李孙只在舞台上只要展开唱腔，都能做到婉转自如，自由发挥，极具特色。当他演《贵妃醉酒》，演唱贵妃酒后唱词的时候，便采用四平调中的缓四平演唱，在深情婉转的唱词中，用如泣如诉的唱腔唱出人内心深处的伤感。一个“啊”字配合胡琴的辗转拉动，唱出高低起伏，延绵不绝，声动九州的声境，让听的人泪眼婆娑，情恸不已。

多数闽戏曲调优美、节奏欢快，具有浓厚乡土气息和极其深厚的文化内涵以及历史价值，数百年来在人民群众中广为流传，深受人民喜爱，自然父亲母亲也是很喜欢的。

那天我回到萌源，见到父亲，柔声对他说：今天这个剧团是个60多人的大剧团，得过梅花奖，人物扮相好，戏也演得好，您走不进去，坐在车上我推着你去。将父亲安顿在轮椅上，慢慢地推着车子绕广场一周，将车子推着进林公宫，妈妈在后面跟着走进林公宫，父亲坚持不上前台看台看戏，而是静静坐在轮椅上，不时看着楼梯边来来去去的戏迷们，偶尔他身边会走过老街的邻居，他们笑着对父亲示意，有的邻居已双鬓斑白，佝偻着背，但笑容亲切。闽戏还没开演，台上在播放电影，父亲始终脸带微笑，久病憔悴的面容涌上难得一见的欣悦之情，母亲紧挨着父亲，扶着父亲轮椅的椅背，仰着头看电影。

暮春，难得一个雨停的夜晚，两位老人走过艰辛多病的大半生，此刻在古老戏台的楼梯边，一位坐在轮椅上，另一位坐在长木凳子上，面容安详，分外平静。

戏即将开演，幕布缓缓拉开，看着两位老人及台前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曾有过的感动慢慢划过心房，心里一恸，眼里一热，此时，我仿佛又看见台下那个小小的影子，穿过人群，急急忙忙爬上木楼梯寻找合适的位置，一心一意追寻戏文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