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燥热,沉闷。 虽然不是第一次到上海,但如今夜这般静静地站在表姐位于浦东十八层写字楼的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璀璨梦幻的夜景,还是头一回。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雨,窗外流光溢彩,霓虹闪烁,宽阔的马路上不停地晃动着刺目的亮光,人流、车流像是河中的水,井然有序地流向远方。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塔闪着炫目的异彩,让上海的夜在雨中更加扑朔迷离。 雨渐渐大了,雨水顺着窗急流下来,缤纷的夜色透过水动的玻璃变得歪歪扭扭,仿佛幻化作梦中的海市蜃楼。映入眼帘的一切虽是陌生的,却是迷人的,那五彩斑斓的色彩中,演绎着各种不同的生命乐章,美得令人眩晕,美得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表姐当年毕业于师范学院,在县城一所中学任教,浦东大开放的浪潮刚涌动时,她毅然放弃了稳定的职业,与表姐夫一同来到上海这座现代大都市经营钢材贸易。努力拼搏了十几年后,她在浦东购置了别墅、住宅、写字楼,夫妻都用着名牌车。每次相聚时,她总喜欢和我聊她创业的艰辛历程,语气里掩饰不住成功的喜悦自豪。我一直都欣赏她敢作敢为的魄力和坚定不移的毅力,只是不懂她的经营策略是如何的精明,如何能够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每次相见,她都对我热情邀约,虽然羡慕她的风光,却总觉得自己更适应小县城清净悠闲的生活,不习惯大都市快捷而嘈杂的环境,每每都回绝她的好意,表姐总是笑着说我傻。 而这次相见,在她的眉宇间再也见不到往昔的英朗之气,多了几分落寞。此时,室内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清,燥热而沉闷的空气中夹带着一些霉湿的味道,只有一台老式落地电风扇不停摇动着沙哑的吱呀声。 表姐打破了沉静,“昕儿,我十多年的心血,如今都归了零,曾经的风光无限,也早已是过眼云烟。”沉默了一阵子,她幽幽地说,“我多么留恋当年校园那桃李芬芳的日子,守着一份简单,却过得宁静和踏实,不像现在,倾家荡产,还债务缠身,过着天天被追债的日子,不堪重负啊。” 望着表姐不甘心的眼神,我顺势搂住了她的肩膀:“低迷只是暂时的,你那么精明能干,调整好自己,想办法东山再起吧。” “你不懂,号称周宁人的‘钢材帝国’这艘曾经满载风光的船只已经沉没了,我们也元气大伤,想要东山再起,谈何容易,渺茫啊。”表姐低低的叹了口气,“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车也卖了,房子也被银行查封了,这间写字楼也要易主了。我们现在这现状,就如一道无解的方程式。” 这一声低叹,折射出了多少钢贸人的心事和无奈。 从表姐时断时续的诉说里,我大致明白了他们这些钢贸商的起起落落。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一段时间里,由于国家加大基础设施建设,钢材市场需求量也随之不断加大,而且当时钢材市场尚不规范,钢材价格在短期内都有可能急剧增长,钢贸商有时采购一批钢材还未进仓,其价格就已凭空增长,同时钢材供应商以次充好、以虚充实的现象很容易就可蒙混过关。在这样的环境里,表姐的经营有了一个很好的发展空间。但是随着从业人数的增多和市场需求量的相对缩小,钢材贸易已无利润可图,于是本就缺乏经营理念并没有什么经营策略的的钢贸商们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为维持在都市生活的运转,他们开始花费重金购房、买车、高规格接待“包装”自己,不惜承担银行和担保公司变相的高利息和高费用,借钢材贸易之名向银行贷款,然后将借到的资金投入房地产、期货、股票,或转借给他人赚取利息差。在那样的年月里,钢材贸易市场和担保公司的联体如雨后的春笋到处冒尖而出,没有实物抵押的采取联合互相担保的方式也能很顺利地从银行中贷出大量的资金。然而,市场经济自有它的运行规律,他们所投资的领域并不能给他们所期待的回报,甚至严重亏损。而银行见势不妙,也紧锣密鼓地开始催促他们还贷了。于是人们在资金不能及时回笼的情况下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不断续贷,不断加息,高息民间借贷便应运而生,债务越滚越大。在这样的融资模式下,钢贸信贷危机终于爆发,表姐也难逃其劫,曾经的辉煌已一去不复返了。 “经过这场危机,大家都扛不住了,为了躲债,多数人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表姐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让空气更加沉闷,我沉默了。 “还是你好,虽然拿着小工资,却过得简单,纯粹。”表姐苦笑了一下,“在上海拼搏了十来年,却落得一身债务。有关钢贸的辉煌神话,都是在颠沛流离中萌生,然而最终醒来,不过是装饰了别人的梦境。在这里,我们终究是过客,只有周宁老家,才是我终老归依的家园。” 表姐看似疲惫不堪,似乎又是洞悉和放下了一切。 面对窗外灯火通明的的夜色,四处林立的高楼大厦,盘横错综的立交桥,回头望着表姐黯然的神情,瘦削的身影和日益加深的眼袋,疼惜之余更多的是感慨。 拼搏与争夺,繁华与光彩,都是生活表面的光鲜,然而这些都如浮云,一朵朵飘过去,风云变幻,你会发现,生活的本质是平静与坦然,简单与踏实。浮华的最后,只会是一场虚幻的、泡沫般的梦…… |